Vanderboom

夜盗

  三月的子夜,田鼠还没下土里去,椿冒了出来,天下一干二净,唯月儿光秃秃地照着;除了夜光自西向东流到地久天长,什么都安躺在江心上。程疯子在幽幽泛蓝的胡同里游走,空着的两只手挥舞敲打着阴翳下的一片月白,口里吆喝着:


“九斤黄,打早鸣,十里八乡闻鸡起。天未起,盗将行,金银、闺女、家私、干粮都早看紧。下里乡,巴人县,书童点兵乱指点。一耳听,一眼见,盲人摸象看不完全。您莫怪,也莫嫌,同心望着民安闲。有一天,春无处,天又明,四时佳兴齐欢盈。”


  突然,巷子里传来他媳妇的咒骂,他大概沿着那尖利的女声溜回去了,四下又凝起一块寂静。


  一处暗影同夜色划过城西黢黑的瓦片,一道军令就递到东边儿哨兵的手上,又接着燃起一道长长的火痕直通向营地的中心。“报!大人,城西遇刺。望咱们营火速调集兵马赶往城西支援。”不到半个时辰,从城门亮起一处黑压压的火光,像条巨大的长虫,一直蔓延到西城门下。子时三刻,大理寺门前的灯火也被点亮了。


  城东的被刺者经仵作检查,发现曾被染毒的暗器所伤。伤者初时毫无异常,而此后出现的发热症状也易与寻常风寒混淆,只日觉乏力,直至十五日后毒发。“大人,此毒非同寻常,前闻所未闻。而行刺之人仍逍遥法外,城中百姓无不惶恐啊!望大人定夺。”大鱼在黑水中睁开眼睛,天边就微微泛起青白,城东第一声鸡鸣响起,大理寺少卿下令即刻封锁城门。官兵连夜快马,来回于东西之间,车载满着粮草,来了一批又一批。全城的府军被官府召来,将粮草送至城中每户百姓门前。东西之间人群流动,宛如一盘活水。


  是日辰时,城中的茶馆里,十二只大桌前已经各自坐满了人,叽叽喳喳地谈得好生热闹。身穿灰褐夏布圆领袍衫,头顶束发的是赵六,正和着白麻袍衫,头戴幞头的秦二聊得欢。一旁的桌子上,一群商人正相坐饮酒。


  “二爷,昨儿城门连夜下的钥是为的什么,您也听说了吧。”

  “当然,少卿大人下的令儿自有他的道理。只不过,这城门一锁,除了官车,里外的商贩进出不得,也不知家中的粮食能维持多久。”

  “真被您说着了。您瞧着您身旁,那是前几日从大漠来的胡商,想必是得了消息便来咱们这儿了。”

  “那也算有着落,只是与胡商交易,向来是占不着便宜的。”

  “如今哪管得了这些。您不知道啊,城中西市的菜价今早已经涨了二钱了。不趁现在购置些许粮米物什,恐怕之后更难。”

  “可这粮食的事,事关民生啊。况且城东人员流动,不少有外头的商贩小农入城,如今皆困于此,舍宿口粮又该如何料理。”


  秦二说着,顿觉口干,手伸向茶杯,却发现已经空了,正想张嘴,掌柜王利发已经踱步朝他们走来。热水从铁壶中落到杯子里,升腾起一串热气。掌柜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珠,熟练的咧起笑脸,弓着背谦卑地朝两人说道:


  “两位爷,您聊得高兴是小店的福气,但是咱这儿有一不成文的规定,得烦您二位......”掌柜抬起手,指了指堂中的柱子,上头贴了张四四方方的宣纸,分明写着:“莫谈国事。”


  此时的城门口,一车车从外面来的粮食正一点点钻进那半开的口子,在前赶马的车夫已经十几个时辰未曾合眼,左手依旧牵着缰绳,右手还在不停挥舞着长鞭。卸下来的粮食一袋袋,堆满整个军营的库房,暮春的晚间总是半明半暗的,只有点点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下闪动,黛色染到了米袋上。府军、郎中还是私塾先生,都在一片天色下看不分明,能辨认的只不过他们手中的火把,灿然地烧着。人脸在火光下看不出肤色、皱纹,甚至看不清彼此的长相,同以夜色为袍,火光为衣,是雪鬓霜鬟或青丝少年,妇人还是男子,也没有必要去认清。城门的一边,年近六旬,致仕归乡的高将军从一个年轻士兵手中接过一袋粮米,搬到库房,他走回去,接过又一袋粮米......门外,军队贴着墙围了一圈,面对着春水和夜色站成一座城郭。


  城内,掌柜正从胡商手中接过买来的两车牛羊和蔬果。第二天,茶馆门上贴了几个大字,“城外蔬果牛羊,一斤一贯钱”辰时一刻,来喝茶的人拥在茶馆门前,秦二和赵六挤在前头,眯着眼,直直盯着门上,那张宣纸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摇。傍晚,王利发从前面茶馆大堂退到卧室,把今天卖菜得来的钱洒进床头的木柜当中,又恭恭敬敬将它们重新请点一遍,像是手里捧着一个婴儿,小心翼翼地放下铺好,最后钥匙在锁扣中清脆地一声扭动,城门便下了钥。他数完所有,躺倒在床上,安心地睡去。


  月光浣洗过每家每户,缓缓地流下屋檐,暗影躲在瓦房上,嘴中念念有词:


  “皆云时事有变,堆金积玉不若斗米尺布。殊不知,反之此话也成。”

  “今时不同往日,城中无不畏惧,若家家仅存斗储之藏,又将何以度此时节?用馆子里卖不出去的茶叶换来的是西域的牛羊和蔬果;囤货居奇,出去的是肉禽粮米,进来的却是真金白银。咯咯咯咯,真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!”漫漫长夜,只听到夜莺在树上发出戏谑般的鸣叫,鬼魅隐藏在婆娑的树影之间。影子像在水里游动的蝠鲼,渐渐淹没了城东的街头巷尾,黑夜中一双眼睛在其中寻觅着,人们手里的火光成了它看到的星星。


  翌日,城门的大锁解下来了,城外城内驻守了一夜的官兵男女陆续移向家中。大门缓缓敞开,城外的商贩牵着牛羊、载着香料和珍宝,大摇大摆地进来,比之从前,不过是城墙多了一张大理寺的告示,写着:经彻夜全城盘查,刺客已然离城,城中百姓可日行如常。


  但是,青天白日之下,阴翳依旧留在屋顶的瓦片缝隙里、茶馆的桌椅底下、被锁在王掌柜的木柜里。刺客立在城楼上,俯视着城中的车水马龙,准备转身离开时想起了昨晚的夜色,回头说道:


  “如果哪天,这城里的火把又没那么亮了,也许,我还会回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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